污染

从渤海到青海:汪永晨的黄河行走日记

在年复一年的黄河旅行中,环保主义者汪永晨见证了母亲河的危机,也推动了她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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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很多中国人视全长近5500公里,从西到东贯穿中国北方的黄河为母亲河。在古代,黄河边的冲积平原为华夏文明奠定了经济基础。

今天,饱受缺水困扰的黄河,除了支撑流域内的农业生产,还需要为高耗水高污染的工业园区提供水源,并且承受着它们的污水排放。

从2010年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资深记者、环保主义者汪永晨每年都会组织一场沿着黄河逆流而上的长途旅行。这场旅行的目的是见证、记录和曝光黄河沿线的生态环境危机。参加这场自驾旅行的除了环保志愿者,也包括媒体记者。

汪永晨计划连续十年每年走一遍黄河,从位于中国东部沿海工业城市东营的黄河入海口,到人迹罕至的青藏高原黄河源头,记录下母亲河生态环境的十年变迁,特别是水污染状况。

而这十年同样是环境保护在中国政治体制和经济社会生活中从弱势走向主流的十年。2013年和2015年,中国先后颁布治理空气污染水污染的两部专门法律;同年,十个国家公园开始逐一建立;2018年,环保部升格为生态环境保护部,管辖范围扩大。

这些变化多大程度上渗透到了黄河?汪永晨2017年的的三篇黄河旅行日志记录下了一些她所目睹的艰难的改变。

黄河,现在基本是中国环境现状的缩影,其源头位于青藏高原,受全球气候变化的严重影响;中游过度开发一度造成断流,如今依然缺水;下游至入海口化工企业林立,没有经过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入河水造成污染。

“黄河十年行”希望用十年的时间,记录我们的母亲河十年间因全球气候变化,因国人致富的渴望而带来的变化。当然,也希望这些记录能产生影响,让信息公开、公众参与,推动社会进步。

2017年8月16日清晨,我们从北京出发,至黄河入海口山东东营,开始溯黄河口至黄河源青海省约古宗列的考察之旅。这是“黄河十年行”的第八年。


汪永晨(右二)和黄河源的小学生们在一起。图片来源:汪永晨,2017

2017年816 黄河三角洲

黄河水以泥沙多著称。1958年入海沙量最大时达到21亿吨。一度,黄河入海口每年可以新增约30平方公里的陆地。

从青藏高原走来的黄河,携大量泥沙、微量元素、硅藻类物质(构成生命的基础元素)及汇集了沿途数千公里的营养物,输送至黄河三角洲。如今,这里是国家级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国家级地质公园和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总面积达15.3万公顷,是国际重点保护的全球十三处湿地之一。

2012年,我们采访了黄河入海口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研究人员,得知区内水生生物资源达800多种,其中分布着各种珍贵、稀有、濒危的鸟类,包括丹顶鹤、金雕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存量极少的濒危鸟类黑嘴鸥在保护区内也有较多分布。

但黄河口的泥沙造陆运动,同样极大地便利了沿海大陆架的石油开采,六十年代开始生产的胜利油田成为我国油井最为密集的石油开采区,围绕石油建立的大型企业化工园区亦在此云集。从2010年开始,我们八年来眼看着这里的化工企业一座座拔地而起,令自然保护区为之让路

但是,根据科学家监测,2013年往返于北极和澳洲之间的候鸟,在返程北迁时,大部分鸟类在途经中国沿海滩涂时,突然改道日本南方诸岛,避开福建、江苏、黄河三角洲湿地。

有科学家把这一异常现象归因于黄河三角洲大面积围海养殖,造成大面积滩涂被水产养殖场的水淹没。这导致近海生物栖地丧失,生物量锐减,从而造成候鸟的食物短缺。

当地人则把这归咎于工业污染。东营原来的湿地现在是成片的化工厂,每到晚上或有大风的时候,整个东营港被难闻的气味年笼罩,十几公里以外都闻得到。

不过,八年之中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些改变。2014年和2015年,“黄河十年行”成员都在东营看到过黑黑的水从大管子里往黄河的支流里排。2016年,尽管随行的南方周末记者王轶庶很想曝光这个现象,但当地人告诉我们,经过各级政府和胜利油田的大力整治,现在管子里流出的水清亮多了。

2017年“黄河十年行”则欣喜地发现,前两年一些被拆除的自然保护区界碑,又一个个竖了起来,一些没有达标的企业也正在拆除中,等待被清理出保护区。

保护区站起来,污染工厂倒下去。如此看来,作为沿海生物及鸟类家园的黄河三角洲有望慢慢恢复。

2017年822 腾格里沙漠

在位于内蒙古和宁夏交界处黄河中游河段边的腾格里沙漠,荒芜的土地之下是丰沛的地下水。牧民曾给我们演示过,用不到2米的绳子就可以从井中打出地下水。

不过,这里离煤炭产区非常近。煤炭、低下水、远离城镇的沙漠,构成了中国西北地区煤化工园区的“标配”。于是,腾格里沙漠腹地建起了两个工业园区,引入了大量的化工企业。

2011年“黄河十年行”团队来到腾格里沙漠时,一位在网上看到消息的当地牧民在沙漠边等了我们七个小时。他要把记者们带到他的家乡,那里的32个化工企业直接把黑色污水倒进沙漠。这位牧民希望违法排污的行为被更多的人看到。

2014年8月29日,我们第四次走进腾格里沙漠,详细地记录下了这里的状况:几十口一百多米深的抽水井榨取着宝贵的地下水,数个足球场大小的蒸发池流淌着黑水、淤泥,散发出刺鼻的化学品气味。这些工厂根本没有污水处理设施,所谓的处理,只是等污水自然蒸发后运走淤泥。

同行的新京报记者陈杰的文章和照片9月6日在报纸上发表。当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就发出重要批示,对腾格里的污染要严肃处理。

随后,24位当地官员被查处,违法化工企业全部停工整顿。腾格里沙漠被黑水污染的消息,真的成了全国人民都知道的事儿。

没想到的是,2016年8月,“黄河十年行”团队再次来到腾格里沙漠时,有两位记者被异味呛得吐了。原来,污染者们只是用沙子盖上了排放污水的坑,当大风吹走沙子,污水池便再次露出黑色的有毒淤泥。

2017年,“黄河十年行”团队再到腾格里沙漠。这次我们发现,污水池不仅盖上了黄沙,恢复了沙漠的本色,旁边还长出了一片绿色。同行的黄河水利委员会专家李敏判断,这些小树是人工种植的沙蒿——小树在曾经的开始了生命历程。


腾格里沙漠中曾经灌满有毒污水的非法蒸发池,如今已被黄沙重新掩盖。图片来源:汪永晨

2017年91 黄河源:约古宗列

黄河有多个源头,它们都是流淌在青藏高原东部高山草原上的小河。 “黄河十年行”团队每年都会去黄河源头之一的约古宗列草原探访,而每次来,黄河源第一小学的教工欧亚都会接待我们。2017年8月30号晚上,欧亚的儿子仁曾多杰又在曲麻莱县等着我们。

多杰从西北民族大学毕业,学的是藏汉语言文学。毕业以后他和五个同学一起在黄河源成立了专注于垃圾回收和教育的民间环保组织禾苗协会。

多杰告诉我,以前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生活垃圾,现在经济生活上去以后,很多生活垃圾就出现了,但没有人关注。“我们觉得环境保护在三江源特别需要,”多杰说。

五个在黄河源长大的孩子,今天一起在黄河源实现着自己的理想。刚开始他们的父母特别不同意,一位同伴的爸爸三个月没和儿子说话。不过多杰说,他的妈妈欧亚从一开始就特别支持他们 。

现在,他们除了关注黄河源的垃圾处理,还在做一个合作社,主要是养牛、养羊,做一些奶产品、肉制品。他们说,这样我们就有经费保护黄河源了。

那天,已经很晚了,仁曾多杰还是为我们找来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工作人员来和我们一起聊着他们的工作。让我们非常兴奋的是,现在国家公园不再建网围栏,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网围栏对野生动物有致命的危险。

“黄河十年行”的第一年,我们采访中科院高原生态所科学家吴玉虎的时候,他就曾说过:“我恨不得一夜之间把青藏高原上的这些钢铁拉出去,它们对野生动物的生活空间带来了太多的障碍。”而这些年我们在黄河源也屡屡看到挂在网围栏上被勒死的藏原羚,甚至牦牛和马。

不过,约古宗列所在的青藏高原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危机。约古宗列是一大片高原湿地,这片湿地的状况与全球气候的变化有着紧密联系。一旦因为气候异常变化,给黄河源带来的雨量多于或者少于往年,那么这一年的草原就会直接受到影响。雨量多,草原上的植被就长势旺盛。反之,则植被萎缩,依赖草场生存的各类动物也会受到影响。

2013年,“黄河十年行”团队采访冰川专家沈永平时,他说过,冻土就像隔板一样,使得降水可以留存在地表,形成径流,滋润湿地和草场。而因为全球变暖的影响,冻土层退化,"隔板"被破坏了,地下水位下降,草场和湿地都会随之退化。

青藏高原脆弱的环境受气候变化干扰尤为严重,其气温上升比全球平均速度快一倍。在2000年时,科学家观测到升温大约影响到了地下15米的冻土层,而现在这个影响范围达到了地下40米。

“青藏高原的冻土是千万年来地质过程形成的,一旦破坏掉,在我们及之后几代的有生之年都无法恢复原状。”沈永平表示担忧:“冻土加速消融,意味着有‘世界水塔’之称的青藏高原正在加速失水。这对其下游养育着的中亚、南亚等近30亿人口,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