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最“少数”民族的新挑战

安德里亚•威尔克斯指出,中国的森林保护工程解决了人们的生计,但也终结了传统农业,并且给当地的作物和动物品种的多样性和原住民文化带来了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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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70年代,秉当(化名)被云南省贡山县某乡政府任命为他们那个小寨子的村主任,一当就是三十多年,直到两年前才卸任。在这几十年里,秉当亲眼目睹了无数政府支持下的发展项目来来去去。秉当说:“他们教我们开梯田种水稻,可现在梯田都用来种玉米喂猪了。然后政府又鼓励我们养山羊,可因为野兽太多,羊群总是被吃得七零八落的,养牛也是一样。那么多项目都失败了,我看这个也指望不上。没错,你看见我种的这片穇子了吧?就是怕再有以前那样吃不饱饭的时候。”

秉当是独龙族,中国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仅有的四千人,生活在独龙江的河谷两岸。独龙江是伊洛瓦底江的上游支流,发源于西藏,横贯贡山全境后流入缅甸。这个环境独特的地区的自然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秉当所说的新项目指的是“退耕还林工程” (SLCP),到2003年,这个全国范围内的土壤和森林保护工程最终导致了传统农业的终结。

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机制下关于(资源)获取和利益分享的国际谈判,今年达到了一个关键节点,代表们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十次缔约国大会上签署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旨在解决所谓“生物剽窃”(即对植物或者其它基因物质进行商业性开发,却没有给予来源地的居民足够的偿付)造成的威胁,以期引起人们更多的重视,但是对类似独龙族这样的居民来说,与他们关系更加密切的却是生物多样性公约中的另一个方面:“尊重,保存和维持原住民和地方社区体现传统生活方式,而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和持久使用相关的知识,创新和做法并促进其广泛应用……”(第八条第十款)。这一规定承认了生态多样性保护与当地社区的传统生活方式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从2002年到2009年,云南省生物多样性和传统知识研究会 (CBIK)进行了连续的调查和研究,对象就是退耕还林工程给独龙族的农业生物多样性以及生产方式造成的影响。该工程通过给予8年的粮食补偿,在超过25度的坡地上进行退耕还林,目的是增加植被覆盖,减少水土流失,同时也考虑到农民的生活需要。然而,CBIK的研究发现,退耕还林工程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比如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解决了缺粮问题,但一些村里的老人说,这也让传统农业走向终结,威胁到作物和动物品种,乃至传统文化的存续。

独龙族的传统耕作方式是“刀耕火种”,就是清除林木后再耕种,在地里只留下“旱冬瓜”(即尼泊尔桤木)的树根。此外他们还会播撒旱冬瓜的种子,这样粮食收获后,森林会迅速再生。旱冬瓜还是一种固氮植物,能帮助保持土壤肥力,以便将来在同一块地上再次耕种。

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中国政府就一直努力帮助少数民族的人们走出刀耕火种的农业,认为这种方式破坏了森林资源,但采取具体的措施来付诸行动,这还是第一次。当2002年退耕还林工程第一次被引进到贡山县的时候,保护范围的大部分就在独龙族的聚居区。2003年初,独龙江河谷有987公顷耕地,其中三分之一是永久性耕地(包括稻田和雨养梯田),剩下的都是在陡坡上开出的刀耕火种田,而所有这些刀耕火种田都被纳入了保护计划。当地政府按人头发放补贴,所有村民每年都能得到180公斤大米,后来又改成了付现金的方式。

贫困一直都是这个地区广泛而且深刻存在的问题。1995年,这里的人均年收入只有344元(40美元),到2001年,这个数字增长到684元(103美元),终于超过了全国680元(102美元)的贫困线。政府多年来一直在向独龙族村民发放救济粮,并且用补贴价格向他们售粮。对地方政府来说,退耕还林工程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用中央政府的资金把独龙族村民的粮食消费水平提高到贫困线以上。对许多独龙族村民,特别是年轻人来说,就算不用去地里干活也能够有一个牢靠的口粮保证,当然是好事情。但是,粮食供应的代价其实是很高昂的。

刀耕火种的根基在于利用当地各种被忽视、未被充分利用的作物。2003年以前,独龙族村民们通常种植的作物种类有十多种,比如旱稻、谷子珍珠粟苋菜芋头。由于独龙江河谷恰好位于中国和印缅基因源之间的衔接地带,一些品种很可能是这里所特有的。然而到2009年,一个村子只有两个品种还在继续种植,另一个村子的九种主要传统作物里也只剩下了三种。从整体上说,作物种子只能储存一到三年,在CBIK采访的村民中,大多数人都认为邻居会存有传统作物的种子,只要想种的时候就能找得到。像秉当这样还在永久耕地的一角种一点传统作物的人非常少,因为大部分传统作物在刀耕火种田地以外的地方长不好。

很显然,退耕还林工程从根本上解决了独龙族农村人口的吃粮问题,一些人表示即使将来工程结束了,他们也不愿意再回到传统的耕作活动中去。但是,许多上了年纪的独龙族村民对独龙族整体文化在未来的存续感到担心。传统的刀耕火种农业要依赖一个丰富的知识积累作为基础,包括耕作地的特性(比如植被覆盖、坡度、坡向、土壤等等)以及如何把陡坡的水土流失最小化。在耕作过程中,不同的家庭还会在传统社会纽带基础上进行各种协作。对没有加入基督教的独龙族人来说,耕种之前必须举行仪式,以求得神灵保佑。因此,无论从生态知识还是从宗教和社会组织的角度来说,传统农业都是独龙族文化的核心要素。

对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食物是一个关键的文化体现。退耕还林工程通过向村民发放水稻,的确解决了缺粮的问题,但传统的独龙族食物里是没有水稻的,自从工程开始后,大多数村民就再也没有传统的粮食吃了。人们心目中的“民族风味”是传统粮食,而非水稻,上年纪的村民坚持认为从文化的角度看,只有吃杂粮才能身体好。比如,坐月子的妇女主要就吃传统的粮食。许多人担心年轻一代会丢掉这些至关重要的知识。有人说:“如果你对老人们吃的东西和吃法一窍不通,那你还能算个独龙族人吗?”

退耕还林工程下的粮食和现金补贴能够保障独龙族人民的基本生活水准和生存权与发展权。从2010年开始,独龙族地区和上海结成了帮扶“对子”,在这个机制下,41个村寨将盖起新砖房,道路和通信基础设施也将得到改善,其中包括用于改善独龙族地区与怒江谷地联络道路的5亿元(7500万美元)专项资金投入。云南社科院的独龙族学者李金明担心,如此大规模的投资将给原住民文化的生存带来巨大的冲击。他说:“独龙族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大变化进行准备,包括更多的旅游者。伴随着所有这些变化,我们必须更加注意,确保年轻人对传统的继承。”

对独龙族村民的来说,轮作农业代表着他们文化遗产的核心部分。2009年,CBIK和乡政府联合举办了换种节,数百村民的踊跃参加体现了普通独龙族人民对他们生物文化遗产的骄傲。独龙族的干部和群众对于确保传统作物种子的存续和农业相关传统文化的传承都深感兴趣。2009年,中国国家林业局批准在很小的一块地上仍然使用传统技术进行耕作,CBIK计划拍摄一部用独龙族语言解说的耕作方法纪录片DVD,供学校播放。

中国的法律专家们正在酝酿起草一部新的基因源管理法律,其中包括增加对各种本土知识的记录,修订对其保护的法律安排。然而,独龙族的个案表明,原住民的知识与景观、生态和自然资源实践,以及习俗规则和精神价值,有着不可分割的天然联系。李金明希望能够找到资金,在独龙江河谷的一些村寨建立文化传承中心,作为一个传统知识代际传播的平台。通过这种方式,他希望独龙族人能够在享受上海所带来的发展益处的同时,继续把独龙文化的独特性保持并发扬下去。


安德里亚·威尔克斯,世界混农林业中心中国项目副协调员。他拥有环境人类学博士学位,十多年来一直在中国从事自然资源管理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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