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

干涸之心(3)

像博茨瓦纳的布须曼人一样,我们无法逃脱缺水的现实,因而必须约束人类社会和行为方式。在该书的最后一篇书摘中詹姆斯•G•沃克曼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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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哈利沙漠的布须曼人(丛林人)——其祖先曾创造了历史上最发达的文明之一——正生活在非洲最干旱地区的中心。在喀拉哈里沙漠深处,这群古老坚韧的人,正在为世人展示如何面对日益临近的干涸世纪。本文经授权摘录自《干涸之心:最后的丛林人将告诉我们如何存活于即将到来的干涸世纪》,作者詹姆斯·G·沃克 曼,Walker & Company出版社2009年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2006年12月,博茨瓦纳高级法院裁定,2002年政府强迫布须曼人搬离“中卡拉哈利动物保护区”的行为是错误的,其驱逐行为“非法且违宪”,布须曼人有权力居住在保护区内,那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然而,法官同时也说政府没有义务提供保护区内的各种服务。从这条裁决之后,政府禁止布须曼人靠近他们唯一的水源——莫索梅洛定居点的一个钻口,该钻口已于2002年被封闭,从此布须曼人被迫长途跋涉到保护区外取水。6月9日布须曼人为此再诉公堂。)

(在 2006年裁决颁布的一个小时之后,在树荫下),我和一个叫珂勒洁茨英·莫洛仁的布须曼小伙子坐在一起。他从小和家人在莫索梅洛生活,但是当政府破坏了钻 口之后,年少的他就搬离了保护区。现在他已结婚生子,希望能带着小家庭回到魂牵梦绕的卡拉哈利深处的家乡。而我对这个话题,作出质疑的表情。

“人们,正在讨论水,怎么弄到水。”走出卡拉哈利之后,他学了些蹩脚的英文。

他的两个朋友在详细讨论。男人在辩论距离、保护区内限定的供水量、人们的用水限额以及政府可能达成什么限额。女人在为保护区内野生的食物资源现状而犯愁。

莫洛仁解释说:“有的用来吃,有的用来喝。都是分类的。食物中含有水。”

我问其他人是否也打算回家。他们坚定地点头,但是眼神有点儿飘忽。有的曾因为狩猎被打过。而大多数人一直都依靠各种市政设施生活。“要是不下雨,生活还真成问题。”其中一个说道。

另一个人补充道:“我们从小就习惯了有人供水,而且这儿一直有水用。”

我评论道:“但是你们的一些族人从没离开保护区。”

莫洛仁说:“对。”他眼神移开片刻,然后又望向我。“他们非常坚强。我们还太年轻。雨季中那里出现了绿色,我们就搬进去。但如果是在旱季……”他的声音渐渐小了。

我在黄色便条纸上速记他的话。看着我鸡爪子划出来般的字迹,他微笑着,问我在干什么。在以前很多年里,卡拉哈利沙漠的布须曼人逐渐习惯了前来撰写论文的人类学家和野生动物研究者,而近些年,拿着相机、摄像机、笔记本的外国人越来越少。或许是因为传奇而神秘的故事已经被挖掘殆尽,因为被驱逐的布须曼人已经渐渐变得跟其他四千万被孤立的人一样。我解释说我正在写些东西,有关干旱与如何求水生存的问题,以及这里的情况如何预告出博茨瓦纳之外其他国家的命运。

关系到千里之外的人们,这似乎让他有些激动。他说:“是啊。把这些写进书里,然后世界就知道我们、也知道我们的遭遇。然后我们可以把故事告诉我们的孩子。”

“你在哪儿给他们讲故事?这儿?考得文(一处居民点)?”

“不,”他回答说:“在里面。保护区里面。在我们的家里。”

“你在那里怎么生活呢?”

“老人们,”莫洛仁说:“他们知道。”他停顿了很久,我几乎以为他不再往下说了。可之后他低声补充道:“他们知道没有水的时候怎么活。”

* * *

老人们的确知道。但比起威胁人类生活的那片广袤天地,他们的寿命太短,那些如何适应炎热干燥的残酷世界的技巧,也将随之而去。然而秋洛克洛顽强不屈的生活史与她祖先的岩画同样丰富、同样伟大。在恒久干旱与漫长的困苦中,她让人们见识了布须曼人的实用主义行为准则。

外人面临的困难就是一直在破坏这样的准则。而从性别分工、照顾幼儿,到科学的本原以及地球的生态承受能力,布须曼人似乎会将每一件相关事务都梳理清楚。布须曼人的节育方式为全球人口膨胀问题提出新思路,他们的巫舞与草药为西方医学提供全新的治疗方式。人们最早在布须曼人的岩画中得到了启发,然后是他们低碳、无谷胶的饮食,他们食用肉类、坚果、水果和草木根茎的饮食习惯激发了营养学家们重新考虑“丰裕社会”应该吃些什么。这些喜欢辩论的艺术家们、大学学者们并没有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然而在当今世界的政治、道德现状下,连无神论者都开始引用基督教徒的疑问,那么:布须曼人怎样做呢?

如果我们对水资源的争夺引起人心离间、气氛紧张,同样的,淡水的极端匮乏也会将人类重新团结在一起。不管我们多么不喜欢这个消息,我们也无法逃避水资源日渐匮乏的事实。秋洛科洛等人论证说明了与现实共处的方式。她最基本的生存法则不是为膨胀的人类需求去收集利用物质资源,而是根据日渐减少的物质资源来调整人类社会和行为方式。

在此请让我重申本书的主题:我们没有控制水,水控制我们。

这意味着什么呢?对秋洛科洛他们、对我 们?之前的章节里,我们看到了水资源匮乏左右了所有关键的抉择:信任谁,为什么信任;往哪里走,什么时候走;吃什么;消耗多少;选哪种树木当柴、哪种当建 材、哪种用来集水。水源最充足的年代盛产体积较大的食物,通常更美味,易于储存和运输;相比之下,供水的食物偏重多样性、营养性、抗旱性,并且富含水分。 味道鲜美的圈养牲畜根本无法适应干旱的生活,而适应沙漠环境的猎物那多汁的肉质饱含代谢水。健康、卫生、医疗等事务必须与干旱对接,变废为宝,为疾病患者 建立缓冲带,用植物中浓缩的精油进行治疗。

我们看到,向水源丰足的地方迁移是自发的,减少了生态压力和政治压力; 随之而来的是每个人都在发挥找水的聪明才智。这种发明创造不分高低、不分民族,而是在与水资源渐少的干旱地区抗争的过程中全民共享的财富。

水资源的争夺一直都存在,但是放弃好斗的本能、向零暴力发展时,相互依赖的我们就需要主动分享资源,这样才能有效地疏导危机、从内至外得到保全。保守主义者称之为不正规市场,而自由主义者视之为公平交易的互惠体系。排除理想主义因素,只有当社会成员对水资源具有集体认同感和责任感时,这样的分享才会实现。

雨水属于众生、属于万物,而布须曼人将各种水资源奖励给坚强的个人或集体:一口浅井、一只盘子、一个埋藏地下的带标签的水壶、一片西瓜 地、一片大角斑羚和大羚羊经常出没的草地猎场、一从野生水果、或者过滤地带上长的一溜儿涵养着水分的树。而其衍生的用水权可分配给亲朋好友或是陌生人,这 不仅减少了急性暴力事件或敌对情绪,反而由用水者们的感激织成一张无形的安全网——这也是在干旱中保持互信的一种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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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须曼人的原则或集体准则也适用于保护区以外的人。毕竟,水承载着人类心脑之间的脉动,在我们固守财产的地底下它沉积为含水层,汇聚成江河,环绕国界、纵横疆土,水的确是联结并主宰人类命运的脉络。这神奇的粘合剂让我们团结一心,共同渡过任何程度的干旱环境。如果我们想防止干燥脱水、防止内乱、或避免霍布斯法则、达尔文进化论武器预设的退化,如果我们想避免跨国的水战争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我们需要借鉴这些在卡拉哈利沙漠中存活了数千年的居民们的生活体系。

基于我们当今的政治经济水平以及复杂程度,这样的一个体系将会是什么样?我们如何遵守水的原则?如果让秋洛科洛等人面对我们的水工程:布须曼人怎样做呢?

基于我翻阅过的材料,他们应该会根据我们居住的水文环境(已知的地下水和地表水)进行定量分配。然后,在分配范围里,他们会根据行为准则,按照每个人的健康与生存底线确定最基本的淡水供应量。有的学者认为这个量是每天50升,用于饮用、做饭与基本的情节;还有人将这个数字提高到将近每人每天380升。让我们 保守地估算用水量的上限(该上限仍低于美国舒适标准的用水量),并保证其成为基本的人权,以布须曼人的方式为准,彼此认同并彼此尊重。这种个人权利的背面 就是,我们必须同时担负起用水的个人义务。

人类的天性又开始得到发挥了。面对干旱与困顿带来的限量用水,布须曼人的行为准则让人们可以不拘形式地就水资源需求进行协商,互相结为搭档,彼此调配用水的多少。人们对水的需求越来越大,可供利用的水越来越少,布须曼人通过整合水权促成一个亲密而丰足的社会。

这种不成文的权属,看起来正是自由主义者们向联合国极力呼吁的——其背景通常是结成公约的国家代表各国人民在联合国召开联合水会,完全不带商业动机。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布须曼人总在发现对立面。他们并不是害怕交易本身,只是交易水资源时本来就缺乏保障机制。那时,政府的主要任务就是保证其公民及集体的用水权利——那些已经拥有的或通过互惠互利多边交易来的用水权利。这种用水权属具有私有性与可剥夺性,不同于所谓的全球水运动所倡导的高级家长式生态文明。它更准确地巩固了博茨瓦纳高等法院审议团成员道的说法:水不属于政府,水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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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如果我们不是早就放弃了,这可能会成立。所有这些在城市和郊区长大的人们,早就放弃了我们对于水、对于行政、或对于国家调控制度所具有的权利与义 务。这些强权机构大多正摇摇欲坠,面临着制度的崩溃。左派正寄希望于引进亿万巨资来改善那些年久失修的公共水务系统。而右派想要将其私有化。暂不谈概念化 的东西,无论我们的自来水和下水道系统是由政府管辖还是公司所有,假如二者都是从上至下的高度垄断、都是只对收费涨价负责,对管理一概不负责,那二者也没 有什么区别。公有或私有,都无所谓好坏;但现在他们仍没有负起责任来有效地保存水资源,同时又让我们依赖于日渐老化的基础设施,依赖于政府的无能,依赖于 极端浪费的生活方式,依赖于在极端的气候变化条件下锐减的资源。

到了那个恒久干旱的时代,欲望将失去用武之地。

然而就像秋洛科洛等人的方式,我们可以凭自己的意愿或狡猾来宣称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政府必须保证供水的公平,但其并不需要成为供水商。在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我们可以要求水务机构储存水、保护我们与生俱来的用水权利——比如,每天每人一百加仑水,这是“属于”我们的——作为义务我们必须合理地利用这些水,在我 们每天拥有的这部分权力范围内自由转移水、贸易和交换水。

在布须曼人的世界里,人们可以在干旱地区权力规则下进行水的交易,换言之:由大自然主宰的自由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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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愿交换储藏水的行为会激发多重人性化的副产品,在限额与分配的过程中,在具有自主意识的每一个权力拥有者中,在你和我的中间。

首先,我们应该用全新的观点来重新认识水的价值,就像新主人审视一栋二手房、一辆二手车一样。下一步,我们需要逐步减少需求。还用干净的水冲厕所吗?其实完全不必在意重复利用,我们可以用干燥净化过的尿液来冲厕所。洗澡水呢?我们仍然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但需要换成低流量、高气压的喷雾喷头,然后把下水系统通到后院里。洗碗机和厨房水槽里的水也可过滤再利用。通过减少对水的需求,节能高效的用水者——那些已经习惯了坐飞机使用手机的人们——可以积攒下“水积分”,这些积分可以送给朋友与家人,或转让给那些用水多的邻居、耗水量大的陌生人,甚至给一些费水的企业。

无论从字面上或从形象上来 说,我们应该赞同将雨伞变成盆子,不只将雨挡开,还能收集雨水:每家每户都应该尝试“肥水不外流”,收集从树冠上流下来的雨水,然后储存在地下水箱里。相 关的技术已经都开发出来了。而且减少需求与扩大供给的要求又会刺激更多新的技术,从政府到民间甚至到每一个家庭都会有新的创意。

这是最好的。比起政治家们被迫减少居民用水、修建大坝、抽干湿地、建造人工陆地、加宽泄洪渠与排水沟、以及破坏含水层等行为,我们应该往反方向看。我们将敦促 政府全国范围内提高用水率、奖励节水成绩、提高节约得来的水的价值、和引导更有效的水交易,当然还要持续储存更多的野外积水,用以保护需要水的濒危物种。

无论布须曼人原本的行为准则是多么简单或本土化,这仍然是可以从下至上复制与推广的,从城区公共设施到大片灌溉区域,再到国际间的跨界流 域都可应用。赋予水归属权与交易权,会将消耗量大的各种冲突转为一种谋求共生的合作关系。安全专家们认为,像布须曼人这样的水交易可以减缓各国间为争夺跨 界水资源而产生的紧张关系,像格兰德河、科罗拉多水系、五大湖以及哥伦比亚流域带来的矛盾就会减轻,甚至中东的相关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总而言之,内陆国家博茨瓦纳如果想从周边国家中突出重围,就应该向自己国土干涸之心上生活的布须曼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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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许准确地翻译了秋洛科洛归纳的意思,但也可能有偏差,这其中有坚强的她、有她谦逊的族人,也有我们——卡拉哈利之外的更顽固、更挥霍、日渐饥渴的文明 人。然而,在生活中她从来不破坏规则,也从不对朋友亲人指手画脚,更别提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旱灾到来的时候,面对全副武装的空前压力,她仍是一位舞者,舞 到最后,以她自己的方式得到自由。

当我想到许多年后我们将面临的那场持久大旱,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最后一次看到他们觅食的情景:冷静、无畏、警觉,故意在又热又干的卡拉哈利沙漠中大步走着,一边兀自轻唱起古老的歌……唱给自己,唱给所有想听歌的人。


第一节:沙漠来袭

第二节:新认识



詹姆斯·G·沃克曼是记者、作家和咨询师。在亚洲和非洲,他参与协助世界水坝委员会完成了具有历史意义的报告。沃克曼还是美国机构SmartMarkets的联合创办人,在该机构中,公共事业合伙人可以允许终端用户在水与能源效率的相关事务中拥有、保存或交易股权。

您可以观看作者谈《干涸之心》视频。

本文经授权摘录自《干涸之心:最后的丛林人将告诉我们如何存活于即将到来的干涸世纪》,作者詹姆斯·G·沃克曼,Walker & Company出版社2009年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首页图片为娴熟又务实的布须曼妇女秋洛克洛,即使在那些断水的干旱天,她依然顽强的支撑着自己的家庭。由詹姆斯•G•沃克曼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