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

中缅边境上的诱惑与欲望

中缅边境,水电、石油、玉石,诱惑重重;国企老板、环保NGO,缅甸少数民族武装、民族主义者反复角力,欲望交织。杨猛走入这片隐秘的边境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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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图片来源:Alamy<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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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Alamy
 

瑞丽一家茶室里的这个男子,被围绕周围的景颇族商人们称作“克钦来的赵将军”。他外表粗砺,褐色夹克的袖肘已经磨损,行走在边陲城市瑞丽的街上毫不引人注意。这样的形象非常有助于他从事的副业——利用边民的身份到中国捞点外快。

赵山也许不是他的真名。但活跃在中缅边境的商人很多具有三副面孔:一张中国身份证、一张缅甸身份证、一张往来两地的边民证。他们甚至有三个名字:一个汉族名字用于和中国人打交道,一个缅甸名字停留在身份证上,一个本民族景颇族或者傣族的名字烙在基因中。

“赵山是克钦独立军(KIA)的景颇少将。他带来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情况。”消息在金星宾馆里搓麻的商人之间流传。另一个信息是,这天早上,一只中国施工队伍在缅甸克钦邦铺设电线时,一个工人不幸踩中了地雷。

缅甸国内17年的停火协议,在2011年6月9日化为历史。缅政府军和靠近中缅边境的少数民族武装克钦独立军(KIA)交火至今。缅甸是世界上民族关系最为复杂的国家之一,拥有135个民族。战事牵动着在边境线谋生的商人们的神经,威胁着中国企业在缅甸的巨额投资。

赵山说:“战争打响后,克钦独立军宣布重新向帕敢的玉石商人征税,不予认可他们此前和缅政府签订的开采协议。根据这十几年的经营情况,最多的企业已经补交了数十亿缅币税款。战争很激烈,迄今已经发生了大小980次战争,互有伤亡。”

赵山的出现犹如打开了一副中缅边境隐秘的画卷,暴富的玉石商人、民族主义者、自负的国企负责人、缅甸流亡学生,各色人等陆续亮相。人人皆为利来。

30年前,瑞丽只是蛮荒的边境小镇。边境讨生活的人,很早就用跨境民族身份做生意,比如手臂上绑满手表走私回中国。上世纪50年代,缅甸仍然是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50年的军政府统治和动荡的民族冲突,改变了这一切。中国的故事完全相反,现在这里成为中国对外获取资源的重要通道与地区。

49岁的敢莫目光深邃,蓄着浓重的胡须,他是景颇大地文化交流委员会的主任。敢莫说,“全球100万景颇人。在缅甸克钦邦有90万,成为克钦。在中国云南有9,成为景颇。这块庞大的跨境区域,我称之为景颇大地。” 他在成长中对自己的民族认同感越来越强烈。在一段视频中,敢莫头裹民族头巾,手持景颇大刀在人群中起舞。紧跟身后的助手一身墨绿色二战美军制服装束。助手指着胳膊上的标志说:“这是克钦101部队的标志。二战时中国和英国军队对于密支那的恶劣条件束手无策,是克钦101部队攻下了日本人的阵地。”

敢莫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玉石商人,正在装修他位于瑞丽新区一栋600平米的4层豪宅,售价每平米1万5千元。装修后1楼辟为玉石交易厅,2楼是景颇大地办公区,3楼4楼自住。红绿各半、两把砍刀交叉的景颇大地旗帜摆在空荡的地板上,后面镜框里镶嵌一幅书法,据称是清朝皇室遗老的赠品。

瑞丽在2010年被准许成为执行特殊经济政策的实验区。瑞丽江以南,只有一小片飞地属于中国,叫姐告,它的周围被缅甸包围。这里实施“境内关外”政策。姐告不设海关,而是把海关后退到姐告桥的瑞丽江北侧。尽管缅甸在新首都内比都设置了公盘,只允许玉石从海上出口,仍然有一半玉石从克钦运到瑞丽。

瑞丽17万人口,做玉石生意的缅甸人4万。瑞丽的另一位著名的玉石商人是宝玉石协会副会长彭觉,他来自缅甸若开邦。47岁的彭觉毕业于仰光大学历史系,参加了缅甸1988年的学生运动,被通缉后走上了流亡之路。他一路北上跑到曼德勒,1990年以难民的身份跑到了瑞丽,22年不敢回缅甸。他说:“缅甸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当年我们和昂山素季一起反对军政府的统治,很多朋友被抓,幸好我跑到了中国。”现在忙着做生意的彭觉在瑞丽拥有3家店铺和一辆卡迪拉克,并且迫切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我刚来瑞丽的时候,卖石头会被抓。1992年工商设立玉石一条街,大家开始光明正大做。”

中国人的步伐深入到腾冲—密支那公路,沿线原始森林几被砍尽,柚木出售到瑞丽,铺设富人家的地板。在帕敢,中国玉石商的推土机把山体夷为平地,黑色的山底土都翻出来了。进入玉石矿区的土路几乎没有一段平整,被拉玉石和木材的大型货车压得坑坑洼洼。

现在瑞丽成为世界最大的玉石原料交易地。所有原料来自世界唯一的翡翠产地缅甸克钦邦。彭觉的助手熊伟说:“据估算每年翡翠的产值在3000亿元,但是缅甸只赚走了300亿元。其余都让中国人赚走了。”

瑞丽新富们的生活是买车买地。福建商会的副会长柯文聪向来客展示左手中指上价值500万的翡翠戒指,门口停着他牌号9999的宝马卡宴——用一块玉石换来的。柯刚买了一栋600万的别墅,地点在瑞丽富人扎堆的地海温泉,几步之遥是高尔夫球场。现在他又买了一块地,正在盖一个三星酒店,今年10月份开业。柯说:“1992年我刚来瑞丽,这里只有一条‘难民街’。最早瑞丽动员深圳万科来开发地产,人家瞧不起还不愿来。现在已经有四五家上市房产商聚集在瑞丽。瑞丽的楼盘均价涨到了6000元—10000元,小菜比昆明还贵。”

中国试图把云南打造成对外“桥头堡”。无数中国企业经过瑞丽,深入缅甸这个长期遭受制裁的军政府国家。他们给当地人带来财富,也带来畏惧感。

敢莫的白色越野车缓缓经过珠宝街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指给我看琳琅满目的店铺,以及停靠在门前的奔驰、宝马,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克钦的资源养活了多少中国人啊。我们并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当年我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就对周围人说,我们景颇大地的资源可以造好几个深圳。过去是石头、木材,现在是水电和天然气,都卖到了中国。中国的步伐太快了,我接触到的缅甸人很多都怕中国人。”

汽车绝尘而去。瑞丽新修的道路很宽,但是有很多路口居然没来得及装红绿灯,如同一个隐喻。

杨猛 《彭博商业周刊》记者

原文刊于2012年3月9日《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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