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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江移民的命运

澜沧江上为水电站让路的移民们需要的不仅是补偿,还有他们本就该享有的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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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对话特约记者孟斯实地走访澜沧江水电移民,记录水电建设给当地人带来的影响。本文为系列文章的第一部分,报道移民们在安置规划条例下的生活。第二部分关注在聚光灯外的“非移民”们的生活

十多年来水电迁移所引发的争议不断,然而这并没有阻碍
水电建设的扩张,据中国水利水电建设有限公司网站,澜沧江流域(云南省境内)共规划建设15座电站,总装机容量2560.5万千瓦。

28岁的康良红和他21岁的媳妇,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施肥。远远看见他们,只不过是山坡上两个小白点,在缓缓的按“之”字形的路径从上向下移动。走近才看出,两个年轻人各自提着一个肥料袋子,空出的一只手一把一把抓了肥料往地里撒。在这片地里的任意一项工作,在外人看来都像是惊险的杂技——这片地的坡度超过45度。

13年前从平整的河谷地搬来时,康良红也不擅长这种杂技。2000年冬,康良红一家和来自8个村委会的近四千名村民一道,因大朝山水电站建设而被外迁至爱华镇。大朝山水电站建于澜沧江中下游,是澜沧江上最早建成的漫湾水电站的下游梯级电站。

爱华村目前严重缺乏可供饮用及灌溉的水源,而爱华村所在的云南省,当前正经历着百年一遇的旱灾。让移民们费解的是,移民局前后花了两千多万建的引水工程却没一个能用。

无用的引水工程

在一处玉米地里,自然村橄榄箐的组长李仕龙指着并排的一条水沟和一条水管说“水沟是移民搬来前就建成的,移民局告诉我们花了647万,从凤庆镇角安水库引水用于灌溉,为此每年给凤庆10万元。”但用了两年移民局就不再买水,水沟从此被弃置。

云县移民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解释说,现在计划通过调整产业结构来减少用水量,如种水稻改为种玉米和经济林果。但李仕龙等村民表示,现在全种了玉米,水还是不够。

橄榄箐、瓦瑶坝、红豆箐、回营坝这四个移民点都有相似的问题。这里原本多山地陡坡,森林被砍后,原本的沙质土地暴露出脆弱的生态环境。土地贫而干,种地产量成了大问题。水田几年前都变成了干地。李仕龙家的地新开出来时亩产还有800斤,现在平均仅300-400斤。他说,现在每年都得增加大约800元的肥料花费,才能保证产量跟上年持平。“估计再过十年连玉米也种不下了。”李仕龙说,“而在原来的河谷地上,家家种水稻种一年能吃两年。”

此外,移民不仅饮水紧张,饮用水水质也有问题。移民杨文卫说,现在90%的人有患有肾结石,这在老家从未有过。3年前,杨文卫肾结石疼痛被救护车拉走急救。而康良红说,肾结石疼得他踢烂了床板。

只能“闹事”?

除了一年中合计1个月的农忙,剩下的时间,李仕龙是 “专业上访户”。从搬到橄榄箐的当年,每年去县城上访十几次,要兑现承诺的土地和实物,要水,要路,催长效补偿费发放……

同行者少则十几人,多则百人、千人。此间,移民局长换了8任,专管移民的副县长换了4任。

当上访已成为习惯,也能有实际效果。有一次在移民局,李仕龙进门时瞥见工作人员往抽屉里塞一个单据,他揪着要看,发现上面写的给移民的开垦费是435元,但移民实际收到是235元。工作人员解释说是工作失误,随后补发了每亩少算的200元。

李仕龙回忆最大规模的一次上访是2003年1月16日,近1000人的移民到云县政府大院反映问题,吃住三天,发生了过激行为,堵了国道,被抓了23人。

据中国水利水电建设有限公司网站,澜沧江流域(云南省境内)共规划建设15座电站,总装机容量2560.5万千瓦。目前,澜沧江中下游的漫湾、大朝山、景洪、小湾电站已建成运行;糯扎渡、功果桥电站已核准建设。

传知行社会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刘志说:“目前在水电移民方面的规定,常常逼移民只能通过‘闹事’要求解决问题。”如规定“编制移民安置规划大纲应广泛听取移民和移民安置区居民的意见;必要时,应当采取听证的方式。”刘志说:“‘应当’、‘必要时’这种模糊字眼,使项目方和地方政府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忽略移民在补偿方面的正当要求和权益。最后只有用激烈的方式,才能成为‘必要时’。”

需要补偿,更需要权利

刘志也看到了政府进步。 中国在2006年修订了《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征地补偿和移民安置条例》,新条例的强制色彩减淡。此外,2012年,国家发改委还发出“先移民后建设”的通知,以“完善移民工作机制,维护移民合法权益,保障工程顺利建设,促进水电持续健康发展”。

补偿标准也在提高。“现在用在移民身上的安置费是过去的10倍。”云南省大众流域管理研究及推广中心的主任于晓刚说。这是云南省政府给出的数字。上世纪80年代漫湾电站最早的移民人均补偿是8千元,而现在是8万元。

但于晓刚认为利益不等于权利。他说:“虽然政策有进步,补偿也有所提高,但在维护移民的权利方面,却没有进步,在有些地方侵权现象更严重。”他从雅砻江考察回来,看到工地上的标语写道:“严厉打击阻工、扰工行为”。他过去从未见过这种强硬的口号明确的贴出来。

于晓刚去看过大朝山移民四五次。李仕龙的那些跟维权有关的书,就是于晓刚给的。中国水电移民90%在农村。农村人相对来说维权意识较弱。

于晓刚说:“老百姓很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利。中国2007年签署了《联合国原住民权利宣言》,是对国际社会的承诺。云南少数民族地区水电开发尤其应该考虑到原住民权利。水电工程有移民的需要,对村民应该是征询、协商的语气,而不是通知的语气。原住民有知情权和参与权,有权得到完整、准确的信息。也有同意或不同意开发的权利。”他觉得随着水电工程向藏区开展,这个问题将更加突出。

据华能集团官网的消息,澜沧江西藏段目前尚未开发,初步规划按六个梯级开发,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侧格、约龙、卡贡、班达、如美、古学,合计约588万千瓦,年发电量约288亿度。预计2015年左右动工兴建,2030年左右可开发完毕。

施国庆在《水利水电移民挑战与应对策略-兼论移民专业建设》中写道:“随着土地管理法、土地承包法、物权法的出台和党中央、国务院惠农政策的出台后,通过新时期广播、电视、报纸、网络等多种媒体的宣传,农民维护自己权益的意识大幅度增强。”

在乌弄龙水电站淹没区的结义村,村民李文忠接到政府通知要求他在6月30日前搬走,但他因为不满意补偿而没有签协议,一直未搬。不到30号的某一天,政府派了四五十人强行让他搬走,接着拆了他的房子。他只好住在在路边搭建的临时板房。

在托巴水电站的淹没区,白济汛村的李玉荣,因为不知道补偿标准而拒绝工作人员到家里进行实物调查。

这些抗争是否能得到法律支持?主要代理拆迁维权案件的秦兵律师团律师徐斌说,只有向政府申请信息公开,得知内部的文件程序,才能说的清楚。然而申请政府信息公开对农民而言非常困难。

政府包干

大朝山水电移民是由政府“包干”的方式承接,即地方政府跟水电公司签协议,公司给出的安置资金是一定的,政府在这个预算里要完成全部移民工作,不能超出。

云南省移民办在1997年《水力发电》杂志上发文,这样总结了大朝山水电站包干移民安置的体会:有限的资金都能用在刀刃上,杜绝了浪费,调动了乡村的积极性,充分发挥了移民资金的效益。但刘志在一篇名为《水库移民的法律困局》的文章中写道:钱在政府手上,地方政府就有很大的支配权。而面对数量庞大的移民,其经费的监督是十分困难的,何况在信息公开等制度很不健全的当代中国,怎么保证移民经费不是腐败的温床?

于晓刚说:“政府也会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而且在执行上,政府有公安、武警队伍,往往比企业更强势。”于晓刚以老挝一个水电站为例,电站建在澜沧江出境后的湄公河上,对移民的补偿机制是,水电公司先和当地民众对补偿谈判,达到共识后报给政府批准。

但施国庆认为,政府应该充当谈判的主力。他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至今,中国水利水电移民已达2000万,这一规模在世界上绝无仅有。他认为,这么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不可能一家一户分别谈判补偿和安置方案。

离开橄榄箐的那天,李仕龙带记者去看蓄水池。在一处沙地上,他试图把沙子里露出的一段树枝揪出来此处的8个水池,进出蓄水池的水管不到手腕粗,但却是1300多人搬来时生活用水的唯一来源。因为严重的水土流失,蓄水池常常被上游和两边耕地里冲下来泥沙填满,有时一夜的暴雨就能把头天清空的蓄水池填满泥沙。这时,它们就集体丧失了蓄水的功能,使用水就更加吃紧。虽然移民局给添了一台抽水机,但蓄水池不能用,抽上来的水也没处存。

在一处蓄水池的出水处,李仕龙捡起一个空的农药瓶——水沟两侧的农田里撒了农药,会顺水流入下面敞开的水沟。

李仕龙说,解决大朝山移民的问题,至少要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