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

扭曲的“金太阳”工程

原本为拯救光伏企业于金融危机的“金太阳”国家补贴工程,却反而令被救助的企业陷入危机。记者袁瑛调查了其中的原因。本文获2011年“中国最佳环境报道”之最佳影响力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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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太阳 ”,这项原本拯救国内近万家光伏企业于金融危机 “水火 ”的补贴工程,由于机制漏洞,并缺乏相关配套规范,最终恐只落得 “隔靴搔痒 ”,更为严重的是,对 “金太阳 ”趋之若鹜的中小光伏企业,或因这项充满不确定性的风险投资而最终 “灼伤 ”自己。本文获2011年“中国最佳环境报道”之最佳影响力奖。

 “分羹”百亿补贴

2010年3月底,“金太阳工程”第二期项目截止。自此,近100亿元来自政府对于国内太阳能光伏产业的财政补贴,即将全部尘埃落定。

2009年7月,财政部、科技部以及国家能源局三部委启动了“金太阳示范工程”,规定将对我国并网光伏发电项目按光伏发电系统及其配套输配电工程总投资的50%给予补助,偏远无电地区的独立光伏发电系统按总投资的70%给予补助,计划补贴规模已经达642兆瓦左右。

如果以投资成本每瓦29元来计算的话,此次金额约100亿元左右的补贴,被称为“中国光伏产业有史以来最强的产业政策支持”。

在“金太阳”工程实施伊始,一期申报在各省就掀起了不小的热潮。按照政策,每个省最多申报不能超过20兆瓦,但仅以山东一个省为例,就有超过100兆瓦上报至省里;而有实力的光伏企业,例如英利集团一家,上报的规模就达50兆瓦。

在“先占先得”的申报热潮中,企业做假标,使用劣质产品以次充好纷至沓来。

一位业内人士透露:有相当一部分企业为了多得到财政补贴,采取“低购高报”的办法,提高系统总造价,借此骗取补贴。更有甚者,直接使用不符合补贴质量要求的劣质产品,甚至国外退货的废次产品。据了解,有的供应工厂晶硅组件每瓦只报9.5元,薄膜电池只报6.5元,比目前最低生产成本还要低20%。

这样做的主要原因一是在于金太阳项目承办企业为获取最大利润拼命压价,供应商为取得订单不惜亏本;其二则是有些供应商为了将原来组件产品的二级品、次品库存消化在了“金太阳”工程里。

对此,财政部经建司能源处处长吴海军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一旦发现作假,严惩不贷。”今年年底,“金太阳”工程的一期项目有望陆续建设完成,所有参与光伏企业均面临工程验收、发电效率核查等各项验收。

赔钱赚吆喝?

企业之所以对“金太阳”趋之若鹜,大型光伏企业和中小型企业的不同态度显得耐人寻味。“我们把‘金太阳’更多地当作一个示范项目来报,同时也是锻炼队伍,它的示范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赛维LDK的公关总监姚峰这样说。

产能达到2000兆瓦的赛维,此次仅申报了总计不到5兆瓦的4个金太阳工程,这与其此前对于“太阳能屋顶”的热情相比较,逊色许多。姚峰解释说,“至少‘太阳能屋顶计划’中,财政部的补贴标准为20元/瓦,企业是可以盈利的。”

在目前光伏发电的成本仍然高于火电发电,在政府未能对光伏发电的上网电价作出规定的情况下,“金太阳”工程伊始,业界已预料企业不能全面盈利。

日昌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张付胜曾算过一笔账:将设备、维修、施工以及材料等成本计算在内,按照目前商业用电0.9元/度的价格,一个“金太阳”项目的成本回收期是21年。按照国家补贴总投资的50%,这一成本回收期理论上可以缩短为10.5年。

“这只是一个理论上的计算,刨除下雨、下雪以及阴天等不能发电的天数,实际上全年发电天数不到200天,而且一天的发电高峰也就在4小时左右,项目回收期就更长了。”张付胜叹气说,“无论怎么算,‘金太阳’都是赔本的项目。”

张付胜所在的昌日新能源,其太阳组件产能仅为50兆瓦/年,是一家典型的中小规模光伏企业。在中国,昌日新能源这样的光伏企业就有上千家,它们紧跟尚德、赛维等明星企业之后,造就了中国光伏产业的“繁荣”。

和明星企业不同,对于这些企业来说,“金太阳”并不是可有可无、装装样子的“门面工程”。“这是我们这些企业的救命稻草。”张付胜说。2009年,金融危机导致光伏产品出口市场的极大萎缩,“我们需要国家政策扶持,‘金太阳’项目至少能让我们的机器运转起来,工人有饭吃。”张付胜直言不讳。

于是,大批的中小光伏企业成为了“金太阳”项目中的承建方,几乎包揽了从项目申报到后期施工的各个环节。而在这一过程中,通常光伏企业承担了大部分的施工成本。

然而,这背后是光伏企业需要承担的沉重的成本负荷:以昌日新能源这样注册资本1000万元的光伏企业来说,建设一个普通光伏电站所需的上千万成本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能力范畴。

填补这一巨大漏洞的途径之一,就是卖产品。“虽然‘金太阳’规定,项目实施必须实行公开的招投标,但如果不用我的组件产品,都用别人的,我不是瞎忙活?”张付胜坦言。

于是,招标内定——就成为了“金太阳”工程密不可宣的默契。此外,在招标环节缺乏,面对肯定要赔钱的项目,很多光伏企业想尽办法节省成本,甚至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及时雨还是饮鸩止渴

2009年7月21日,在“金太阳工程”补贴出台之时,尚德电力(STP.NYSE)股价在第二天即应声上扬,当天收于17.80美元。对于尚德、赛维这样的上市企业来说,这无疑在它们陷入金融危机的困顿中,及时伸出了援手。

然而,对于更多的中小企业来说,金太阳是“及时雨”,还是一味“饮鸩止渴”的毒药,仍未可知。

3月22日,中海阳能源科技公司的董事长薛黎明,风尘仆仆地从福建返回北京。中海阳一期申请到了4个金太阳项目,其中位于福建的连城并网光伏电站一期建设项目已经破土动工。

此时,他最大的担忧仍是没有到位的财政补贴。根据财政部网上公示的项目名单,连城光伏电站一期示范的总规模为3兆瓦,这意味着大约8700万的总投资额。目前,50%的财政补贴,也就是近4350万的款项仍然在从中央财政向省、市甚至县财政一步步下发,而薛黎明自己,已经先期投入2000万。

和昌日新能源一样,中海阳的注册资本也不过才4000万,一口气要吃下4个金太阳工程,对于薛黎明来说,无疑是一项风险投资。

就在10天前,中海阳刚刚在中关村高科技“新三板”挂牌交易,薛黎明希望通过股份转让获得1亿至2亿元的资金。

事实上,即使财政补贴的迅速到位,也仅仅可以保证工程的如期进行,而要真正获得“名利双收”,恐怕还要等待悬而未决的上网电价何时出台。

“发出的电不知道卖给谁,不知道谁给钱、付多少电费。”薛黎明坦言,自己的资金储备足够支撑一年。业内人士普遍认为,国家提出太阳能光伏的上网电价至少需要2-3年的时间。

目前,财政部公示的二百多个“金太阳”项目中,承建企业的产能在50兆瓦左右的企业几乎占到了一半。也就是说,近1/2的中小光伏企业面临着同样的窘境。

如此,“金太阳”工程,很有可能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更甚者,极可能绞杀了那些盲从的中小企业。

期待理性产业政策

“我们希望国家制定出一个比较好的产业政策,引导这个行业的发展。”姚峰说。

尚德电力董事长施正荣曾表示,希望看到的政策是对光伏上网电价进行补贴。就像德国一样,对光伏并网电价的补贴政府不设上限,然后根据发电量给一个递减的补贴,成本下来了就可以迅速发展。电网公司要有积极性去购买,终端用户乐意去用才是最关键的。

德国、西班牙等国的财政补贴正是从此处下手,使得光伏行业出现了爆发性的增长。但是目前我国的“金太阳”补贴的重点则集中在安装侧,这并未解决上网电价这一实质性问题。

“我们的政府部门却将每个项目的审批权牢握在自己手里。”一位业内专家分析说。

从“金太阳”不难看出,产业政策出台无异于“纸上谈兵”。“金太阳”补贴规模基本上是按照每个省20兆的标准划分:考虑到东西部地区差异,东部地区显然没有西部地区有土地和光照优势。以北京、上海为例,想要找到可以生产20兆瓦的太阳能生产基地恐怕比在西部的荒漠里难很多。“每个地方都搞20兆瓦,有什么意义。”这位业内专家指出。

不仅如此,产业政策的相关配套规范,例如金太阳工程的验收标准和机制尚不健全、后期监管措施几乎没有,这都给产业政策的实施留下了巨大的漏洞。“出台政策是好事,然而一些可能不甚了解光伏电站的官员制定出‘隔靴搔痒’的政策,只能混淆或者引发市场进一步无序的竞争。”一位光伏业内人士说。
 


袁瑛《南方周末》记者,2011年“中外对话”和《卫报》合办“中国最佳环境报道奖”最佳影响力获得者。
原文刊于2010年3月24日《南方周末》。

图片来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