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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为何在湄公河流域饱受批评?(一)

中国在国际河流澜沧江(湄公河)修建水坝,引起下游国家的不满。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清华大学教授秦晖批评中国官方的僵化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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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中国政府显然乐于看到柬埔寨首相洪森的友好发言。洪森近日表示,湄公河水位高低是由全球气候变化引起的不规律降雨造成的,认为这与中国建设水电大坝有关是错误的。

1118日,当记者问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对洪森此言的评价时,他答道:“中国与湄公河沿岸国家都是山水相连的友好邻邦,合理开发利用澜沧江-湄公河水资源符合湄公河沿岸各国的整体利益。作为负责任的上游国家,中方在澜沧江水资源开发过程中一贯高度重视对环境和生态的保护,充分照顾下游国家关切。” 

两天后,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说,中国在湄公河河段修建水坝,专家预测将破坏柬内陆湖洞里萨湖周边靠鱼吃饭的数百万人的生计,但柬埔寨并没因此批评北京。华盛顿邮报说:“北京会将经济实力转化为影响力吗?在柬埔寨,这已是现实了。”

但国际社会对中国在国际河流上修改大坝的担忧并没打消,中国学者对此也有讨论。“中外对话”特此发表清华大学教授秦晖对此事的观点。

 
出境流量占哪里的13.5%?

近年来,随着中国在澜沧江干流上不断开发水电,澜沧江下游——湄公河沿岸各国对中国的批评声不断。尤其是今年中国西南大旱,湄公河中国出境处近下游河段出现极枯现象,更引起泰国、老挝等相关国家媒体的强烈关注。3月11日中国驻泰使馆就湄公河流域旱情问题举行记者会,除了像以往那样强调“澜沧江出境处年均径流量仅占湄公河出海口年均径流量的13.5%”外,还指出中国目前在澜沧江已建成的漫湾、大朝山和景洪三个水库,面积都很小,蒸发水量可忽略不计;水电站运行不消耗水量,因此澜沧江水电开发对下游水量几乎无影响。如此等等。

笔者近期在东南亚考察期间多次听到当地人士批评中国水电开发造成下游国家种种环境问题,很多对中国的批评没有根据,至少没有足够的根据,并且一路上都在与有关批评者辩论。但是,对于中国使馆官员的上述回应,笔者却觉得很不妥当,也无助于澄清问题。相反它还极容易授人以柄,给人以中国明显在“忽悠”别人的印象。尤其是,据说这种回答并非使馆原创,而是根据国内水电部门的说法做出的,就更不可思议。

首先,“澜沧江出境流量仅占湄公河口总流量的14%(按:还有13.5%、16%等说法)”是近年来中国官员一再重复的主要辩词。这一辩词对于湄公河远下游、尤其是河口附近的问题还说得过去,例如越南方面抱怨的三角洲咸潮倒灌问题,由于该处水量主要并非来自中国,我们确实可以用这个数据来说明怪罪中国没什么道理。而从中国流出境外的大半河段,澜沧江出境流量占径流的比重就要大得多(如琅勃拉邦河段,中国出境水量平均要占三分之二左右)。这里发生的问题就不能说与中国无关了,例如2008年老挝万象洪水和今年的异常枯水,都是发生在以中国来水为主的河段,强调中国来水只占河口流量的一小部分,是毫无意义的。

 高坝大库对下游“无影响”?

 此次下游发生异常枯水当然有旱灾因素,但中国已在上游修建了那么多高坝大库,要说径流量变化完全是自然原因,恐怕需要证明。所谓蒸发水量很小、电站运行不耗水,因此水电开发就对下游水情无影响,明显是违背常识的搪塞之词。道理很简单:通常水库对河流下游流量的影响都不是由于什么“蒸发”或“耗水”(你当水库是烧锅吗?),而是由于拦蓄与排泄。水库下闸拦水、开闸泄洪,下游的水情都会大变,否则还谈得上什么水库的“防洪、抗旱”功能!

 当然,水库里的水有限,对下游的影响也只能限于一定时段。库容(特别是调节库容)越大,影响下游的时间越长。于是按水库大小就有“日调节”、“月调节”、“季调节”、“年调节”和“多年调节”之分。但正是在这方面,中国拥有极大的能力。要知道,中国出境流量诚然只占湄公河入海水量的14%,但中国澜沧江干流上的电站都是高坝大库,其总库容要占到湄公河全流域水库库容总量的70%以上(糯扎渡水库起用后会达到近90%),而干流库容更达到100%,因为境外湄公河干流上迄今尚无一坝。我们的官员提到漫湾、大朝山和景洪三个水库“面积很小”,但水库的影响在于库容,说“面积”有何意义?这三个水库都是一百多米的高坝,蓄水分别达9.2亿、9.4亿和14亿立方米,相当于三个滇池。按中国技术部门的说法,漫湾和大朝山都拥有季度调节能力,景洪水库也有月调节能力(一说该库也有季调节能力)。也就是说它们明显对下游至少一个季度的水情有影响力。我们可以争辩说这是好影响而不是坏影响,但是不顾常识硬说什么“对下游水量几乎无影响”,还拿什么“蒸发量”来“忽悠”人,就太有损国家形象。

特别有趣的是,官员不知为何说澜沧江上只有这“三个水库”,事实上中国媒体都报道过大得多的第四座水库——小湾水电站。该库已在2009年9月25日投产发电,拥有近300米高的世界最高双曲拱坝,装机容量号称仅次于三峡,库容达153(一说146)亿立方米,几乎是前三个水库库容总和的5倍。以当地平均径流计,如果全部拦蓄(亦即使近下游完全断流),从空库到蓄满库容也需要四个半月以上的时间。如果反过来,在自然流量相当于年平均径流一半的枯水期释放库水,使下游流量补充到年平均径流的水平,那么在满库容初始状态下,这种“影响”就可以持续10个月之久,这样的“影响”能力是相当可观的。按水电业的行话,这个水库具有“多年调节能力”,而且我们的宣传资料也反复说这个龙头水库具有使下游各电站、包括离出境处不远的景洪电站“枯期和汛期趋于平衡”的调节功效。怎么到了官员嘴里,又成了“几乎无影响”?事实上,下游各国人士怀疑,小湾电站2009年9月底起用,以其库容之大,应该到现在还在加蓄。虽然流域内的确有严重旱情,但是特大水库蓄水导致下游枯水形势更加恶化,在理论上完全可能,至于实际上是否如此,就要说明水库的调度运行情况了,而仅搬出“无影响”之说,无法服众。

更有甚者,我们知道比小湾更大的澜沧江第一大库——糯扎渡水电站2006年开工,现在也已截流,该库库容更达237亿立方米之巨,也是一个具有多年调节能力的特大水库。而且这个水库不仅比小湾库容更大,离出境处也更近。将来它蓄水后,我们还会说它“面积”很小、“蒸发”不多也不“耗水”,因此对下游也“无影响”吗?

水库运行方式与下游往往有矛盾

高坝大库对于下游水情“无影响”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这“影响”是有利还是有害。实际上水库的影响有好有坏,这除了与水库本身的修建是否合理有关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水库的调度运行。 水库调度运行的方式当然千变万化,但简而言之无非是两种状态之间:

其一是拦洪济枯,这是一种“正调节”。通常做法是在汛前尽量腾空库容,汛期尽量多蓄少泄,以降低下游洪峰,并在汛期结束时接近满库容。在枯水期则除了完全释放自然径流外还要放出库水,降低坝前水位,直到下一个汛前降到最低,以增加下游流量。这样调节可以使下游洪水减轻,枯水不枯,洪枯流量趋于均衡。通常情况下,下游都欢迎这样的影响。然而,这与水库、电站自身的发电与排沙考虑是有冲突的。

其二是与上述做法几乎相反的蓄清(清水即枯水)排浑(浑水即洪水),即在枯水期下闸“蓄清”,汛期则敞泄“排浑”。因为洪水多沙,蓄之易淤,蓄清排浑便于水库排沙防淤、维持库容。同时水电出力取决于流量和水头两个因素,枯水期流量本来就小,“蓄清”维持坝前高水位有利于发电。但对下游而言,这实际上是一种“反调节”,如果贯彻到底会导致洪枯变化趋于极端,与下游防洪抗旱的需求是相反的。中国的三峡、三门峡等水库都不同程度地实行蓄清排浑的运行方式,还被誉为一大发明。其实如果只从水库维护和发电角度考虑,“蓄清排浑”并不是什么很难想出的点子,问题是它与当初拦洪济枯的初衷完全南辕北辙,只是被严重的淤积威胁(三门峡尤然)逼到了这一步,尽管专家殚精竭虑设计了复杂的调度方式(所谓发明指此而言)以寻求折衷,原来设想的功能还是大打折扣——三门峡水库更是基本放弃了这些功能。

因此水库经营主体的自身利益(库容维护、发电)和上下游的防洪抗旱所需的运行方式常常是矛盾的。因此,澜沧江上的这些高坝大库维护与发电的运行方式与下游国家防洪抗旱的需要产生矛盾,是可以想象的。

就泰国媒体关于湄公河异常枯水问题对中国的批评,中国媒体报道了泰国一位官员的回应,他说中国的水库不会在枯水期拦蓄,因此异常枯水应该就是因为全球变暖导致的天旱。

这位官员大概没有听说中国的水库一向有“蓄清”之论。但是这次这些水库是否进行了蓄清,本该由我们的水电部门出面澄清。如果我们的水库不但没有蓄清,反而进行了放水济枯,那就是为下游抗旱出了大力,更应该大加宣传才是。可是我们的有关部门却对此保持缄默,自认“无影响”,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大谈“蒸发量”,很耐人寻味。

原文发表于《经济观察报》,经授权转载于此。

秦晖,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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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imm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