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

警惕城市恐龙化

昔日旱涝保收的昆明如今成了最缺水的城市之一。朱晓阳从中得出警示:天真的乌托邦式的城市发展只会加剧当地的社会和环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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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的这份文件有些刺激:昆明中心城区住宅项目规划,“除有城市景观、机场净空高度控制要求和建设场地限制的地块外,原则上不再受理审批40层以下的住宅”……“‘城中村’改造项目修建性详细规划按上述要求进行全面梳理”(市规划委,2010年1号)。

城中村改造以“整合成片”之名实施,将邻近不相干的地方也纳入拆迁,改造范围至少扩大一两倍——最近就有这样一个例子:昆明潘家湾城中村改造,城中村仅39亩,而拆迁范围将有129亩。请想象一下这里的未来图景:高楼耸立,所有住宅在40层以上;水泥的森林,钢铁的城市;绿地和广场穿插其间……

这幅未来图景想必不是孤例。我将这种改造和城市化称为“城市恐龙化”。恐龙化意味着它们在扩张成巨大无比的身躯,也意味着恐龙式的命运——城市发展的不可持续性。不过可以预见,恐龙式结局的代价,将由住在那里的人们来承担,到时恐龙制造者(城市领导人、规划者和房地产开发商)早就撤走了。

说这种城市是恐龙并不过分。高层小区虽有一种俯瞰人寰的观看快感,却是空壳化的。它使城市原有的生气灭绝。在当今中国的旧城市中,生气主要由三种居住区产生:一是传统的邻里。如北京宣武、崇文的老城区。它们有上百年的历史,其混合居住和邻里守望形成城市的生命之源。二是1950年代以后形成的单位社 区。虽说建筑平庸,却有着深厚的社会资本和生气。三是城中村。城中村现在完全被污名化,但居住者和研究者都知道,它功能完好,有条有理(城市领导人显然不 这么看),居民交往密切,生活方便。

这些构成城市生命绵延和生气散发的所在,却是狂妄的恐龙城市意欲“悄灭”和取代的。恐龙城市的小区,在多大程度上能使城市的生气得到继续发扬呢?这些小区在1990年代大批出现以后,不少人为其设计理想的社会空间。但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无法组成一个社区。除了少数由单位集体买房组成居民区的地方, 业委会难以形成,业主以散兵方式对抗物业公司。这是许多社会科学调查的一种共识。这种现代化小区需要过几十年,经过人与人、人与物相互“住”入,使生气凝 聚起来,才能改变其空壳巨人的实质。

城市恐龙化,更体现在它的外部扩张和对可承载的土地等资源的吞噬上。仍以我熟悉的昆明为例:整个滇池流域面积为2920平方公里;如果只算平原和盆地,面积仅有590平方公里。按照官方规划,2010年昆明市中心城区的面积应控制在164.25平方公里;而早在两年前,昆明主城区就已达到249平方公里。

滇池旁的粪瓢人

至于这种“城市恐龙化”的后果是什么,已有资源和生态环境方面的专家在发话。最近昆明地区遭遇特大旱灾,据说成因之一,就是滇池流域城市化急速推进,使滇池流域水资源的支持能力达到极限。再如那条“悄灭”粪瓢人的昆洛路,由北向南沿滇池东岸插下去,划过之处,建于1950年代的农田水利灌溉系统遭破坏,昔日旱涝保收之地变得旱涝交替。而且这种公路还使城市扩张变本加厉,一有公路便有狂热的房地产开发商跟进。在没有旱灾的年月,昆明已是全国最缺水的 14个城市之一。这有点匪夷所思,却是真的。

我对城市恐龙化的警告,完全是基于一个设想:恐龙制造者怀有一颗现代主义的天真心。但现实让我看到,每一座40层以上的楼房只是些堆上天际的银子 ——城中村拆迁产生的巨额土地出让费和豪宅的利润——政绩。这才是恐龙制造者的梦想。

该如何终止城市恐龙化呢?建议先终止对“光明-田园-卫生城”乌托邦的讴歌。正是在这种乌托邦的光环下,大拆大建才获得暴力的正当性,无数人的日常生活世界遭到摧毁。让我们坚守每一个“破旧”的街区和大院,坚决拒绝金钱乌托邦的硬暴力和软暴力。站住这个立场,城市恐龙化就不能蔓延。

朱晓阳,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人类学副教授。

本文最早发表于《南方周末》,经授权翻译并转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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